——把听来的故事讲给你听
我比较关注部队的战史与逸事,而尤其喜欢那些反映征战历程中艰苦卓绝、饱尝苦难、牺牲奉献的故事中的细节。如果听到一个动情又感人的故事,则一定会认真仔细地打听明白,遇上没说清楚、没听仔细的,也非得寻根究底把它丰富完善了不可。在新疆,这样的故事能听到很多。
第一个让我特别感动的,是我两年前刚到新疆工作时,一位老战友介绍了一本书《西长城》,说书中记述了原新疆军区进藏先遣连进军阿里的故事。阿里位于藏北高原,面积约31万平方公里。69年前的1950年8月1日,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一团一营组成进藏先遣连,由7个民族的136名官兵和400多匹骡马组成的队伍,向中国大陆上的最后一块黑暗之地勇敢出击,结束了祖国大陆革命战争的历史。当时,由师长何家产向连队授予“向西藏大进军”的战旗。部队唱着依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重新填词的先遣连《挺进歌》,沿着蜿蜒曲折的克里雅河,走进了冰峰林立、千山万壑的喀喇昆仑山和冈底斯山,走上了自古罕有人迹的道路,去接受九死一生的考验。征途中,先遣连走过了赛虎拉姆石峡、阿克达坂、库克阿达坂、阿里帕下、苦海子、索狼达坂、哈哈堡等一个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冰雪达坂,一条条令人毛骨悚然的激流险滩。走到第29天,才越过新疆与西藏交界的界山达坂,进入西藏地界。据幸存下来的老同志后来回忆,当时在途中,战马接二连三地死去,全连官兵都患上了雪盲症,一半以上人员严重冻伤,70%的人员脸颊脱皮、口鼻流血……在零下40度的低温、只有平原地区60%含氧的条件下,部队先期抵达西藏的改则县,10月底到达“扎麻芒堡”(柴草多的意思)。至1951年6月29日,先遣连进驻普兰宗,接着又挥师北上,8月3日挺进到阿里,终于胜利地把第一面五星红旗插在了阿里首府噶大克。部队驻扎下来以后,已经进入到了严寒的冬天。为了取暖,把附近的扎麻(高原灌木)都快打光了。那时为了生存,根本就没有什么环保意识。帐篷坏了,也没法维修。连队听从一个维吾尔族战士的建议,只好想办法打地窝子。可以想见,在万年冻土层上挖土,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后来采用火烤“层层剥皮”即烧融一层、挖掉一层的办法,在世界屋脊的永冻层上,破天荒地筑起了工事、掩体、宿舍(据统计,共有地窝子41间、马棚8座、掩体49个、交通壕249米、碉堡2座),用生命和血汗在雪域高原建起了第一座军营,从此开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阿里屯兵的历史。老兵回忆,冬季的藏北最可怕的是饥饿。但是上级严令:不准增加藏民一点负担!当时进藏的400多匹骡马,在路途就死去近三分之一。后来就只有靠打野牛、野羊充饥。为了解决给养,和田地区组织人民群众,建立了一支2万多头毛驴、237峰骆驼、164头牦牛、370匹马的运输队。然而因为路途艰险、遥远,没有等到抵达目的地,牲畜就已倒毙十之七八。真正运到阿里的粮食所剩无几。最初的那半年时间里只能靠打猎维持生活,连史记载,共猎取野羊210只、野驴123头、野牛122头、野马74匹。就靠这6500多公斤的兽肉,渡过了那漫长的寒冬。到了夏天,为了方便与地方打交道和联系群众,整个连队只能凑出21套稍为好点的军装。1951年春天到来时,全连只剩下20多匹战马了。到了当年10月,竟然连续26天没有吃到一粒粮食。1952年的春节,余下的64名官兵仅靠一匹倒毙的战马和3只野鸽子会了餐。先遣连就是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战天斗地,戍守边防,堵住了形形色色的间谍、特务、入侵者,也阻拦了各种名目的商队、探险队、考察队、朝拜团……经多次进剿,还击溃了一股以哈里伯克为首的从新疆逃到西藏的土匪,夺回了被抢的2万多头羊牛,赢得了藏族人民的心。一直到1952年初,先遣连在藏北高原完完全全地扎下了根,但也付出了牺牲68人的代价。
说新疆边防,其实还真离不开说西藏边防。从新疆去往西藏的必经之路上,过去有一处叫赛拉图的哨所。这个哨所海拔3800米,位于地球第三极的昆仑与西昆仑的分水岭,距皮山县城420多公里,距赛拉图镇约15公里,是古代“吐蕃丝绸之路”(学者张云专门著有《吐蕃丝绸之路》一书)的南方交通线。由此可前往印度,再往南经过我军如今驻扎在喀喇昆仑山口的神仙湾哨所后,可以到达印度拉达克首府列城的最后一个居民点。反之,历史上从赛拉图此处也可以深入中国腹地,是当时英国殖民者很眼红的战略要地之一。此处之设哨所,最早是在1877年建立。当时左宗棠平定新疆之后,接到南疆军民报警,说英军侵略中国,进入了中国内地并且占领了赛拉图。左宗棠当即率领清军敢死队前往赛拉图,在利用骡马、骆驼等原始工具的情况之下,长途跋涉数月和英军展开激战,最终赶跑了英国殖民者,随之就和当地居民联手建立军事哨所,这就是最早的赛拉图哨所。这里也就成为清政府最高海拔的驻兵点,同时是中国西南边境的防御大本营,承担着西部边关八百公里的昆仑山守卫任务。清朝灭亡之后,民国建立,这个哨所的所有旧的军人无一撤换,全部改编为民国军队建制。直到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赛拉图才正式成立边卡队,编制为一个团加三个骑兵连,负责沿途八百里设防并且巡逻。八年抗日战争与三年解放战争,内地的战火并没有蔓延到这片极西之地,哨所的官兵们依然在这里守卫着边境的安全。那时没有修成公路,基本与世隔绝。直到国民党军队败退台湾之后,这支孤军也不知道国民党已经失败,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取暖用的是牛粪火,吃的最好的也不过是玉米面糊糊,天寒地冻的时候,必须所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取暖。1950年初,解放军新疆军区第五师第十五团某连进驻赛拉图哨所,没想到的是,哨所还看到还有一个班的国军士兵在守卫。这些国军士兵看到解放军很开心,感慨道:终于有人来换班了,等了四年了。然后又疑惑地问道,怎么都换装了呢?他们甚至不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的事情。不过,我们应当感谢这些可敬的国军士兵,为了使命坚守岗位四年,为祖国的边防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而以后驻守在阿里的部队,即使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仍然是处于极端恶劣的环境下。那个时候的条件可以说是没有条件——公路不通,通信不通,没有给养,没有补充。甚至,要记得一个节日都很困难。有一个连队的连长想出了用填写笔画的办法,从立冬日开始,把繁体字的“把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句话,每天写一笔,一直坚持到第二年的立春。春天到了,但是,这个连长却在春天到来前倒下了。这个故事特别感人。在另一个边防连,因为听不到广播、看不到电视,某处哨所的6名官兵忘了春节是哪一天,只能发电报,“何日是春节”?后来,部队有记者去采访,在连史资料里发现了这张发黄的电报纸,才饱含热泪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
常人难以理解的是,不只是战争和战斗。其实,和平年代付出的牺牲与奉献,有时并不比战争年代逊色多少。战争年代的牺牲,光荣了也就光荣了;和平年代的牺牲,牺牲的即使不是肉体,那艰难的日子比战争年代的冲锋陷阵难熬得多。听兵团老人讲过“老兵团”张祖依的故事。张祖依,湖南省祁阳县人,1949年7月参加地方游击队,第一次参加战斗就差点牺牲了,重伤后被老战友抬回了家。1951年1月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其所在部队属于第38军,参加过“五次战役”中的三次,特别是夏季反击战和金城战役。1961年初来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分配在位于天山南脉的乌什县英阿瓦提镇的第一师四团。1969年冬天下井掏泥,因塌方被埋进井底4个小时才被救出来。后来有人说他,“1949年的老革命不享受待遇(解放后回家务农),1951年的老兵不算工龄(从朝鲜归国后再次回家务农),1961年的老军垦工资不高(加入兵团后才计算工龄)。这个“三不”老兵当了一辈子的班长,而且一直当到退休。大家熟知的孔繁森,两次支边到西藏工作。当他在海拔6000多米的高原救灾,死亡之手在向他伸来的时候,他从容地写下遗书,告诉同志们:“我在哪里发生不幸,就把我葬在哪里”。当拉萨发生骚乱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同分裂祖国的行为作殊死的斗争。事后,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当时拉萨很危险,但为了捍卫祖国的主权,自己随时可以献身。”为了表达自己的牺牲精神,他理性而冷静地写下这样的诗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一腔热血献高原”。第二次进藏时,他特意请人把《红岩》里渣滓洞先烈的两句话写下来:“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鬼雄死不还乡”。孔繁森在阿里那种生存环境极其险恶的地方工作,后来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表面看似乎不如死在枪林弹雨之中、敌人屠刀之下那样壮烈,但实际上这种长久的艰难考验和折磨,比瞬间的死亡更需要勇气、意志、毅力和自我牺牲精神。
外甥张毅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西藏阿里。他们部队有一个基地在新疆叶城,因此他得以经常往返西藏与新疆。一些边境上的小故事有的就是他讲给我听的。有一回,他路过青藏高原温泉达坂附近一处废弃的军营,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就拐进去看了看。从破旧的营房看,估计是一个连队的规模,里面还残留着许多六七十年代部队在此生活的痕迹。惹人注意的是,宿舍墙壁上竟然还有当年张贴的报纸残片,其中两半截分别是:一张为1974年9月11日(星期三)第六版,刊载了新华社加德满都电《印度殖民扩张政策威胁南亚国家安全》;一张为1974年9月28日(星期六)第五版,刊载了新华社讯《柬人民武装在金边西北痛歼朗诺伪军》。营房外墙那黑板报有特别的纪念意义,主题是“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五十四周年”,有图片、有评论、有标语,居中是一首诗,虽然字迹有多处残缺,但联系上下文还是可以大体还原出来的:“首义南昌炮声响,五十四年历辉煌。珍爱祖国江山俊,莫忘英血洒疆场。高举军旗迎风扬,共产主义是理想。甘愿吃遍人间苦,但求民众永安康”。从内容看,这首诗写得还不错,足见当时我们的官兵文化水平并不低。2016年初毅帆下山到叶城带新兵,他把妻子朱泠接到部队,小两口就是在新兵连过的春节。当时因任务所需,适逢猎鹰、雪豹两支突击队在南疆驻训。我有感而发,为他们改写了一首《南疆远歌》:“喀什守岁晚,寒气凝叶城。猎鹰啸长空,雪豹疾残冰。漠风凌昆仑,白草待甦生。闻道无战事,春满天山情”。
只要来到新疆,只要提到部队,只要说到边防,就没有不谈到红其拉甫的。红其拉甫,波斯语称为“死亡之谷”,又有“血谷”之称,也叫石头城、公主堡,位于平均海拔4200米的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有道是,“只有天在上,更无与天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这里,氧气不足平原地的50%,风力长年在8级以上,最低气温达到零下40多度,年平均气温在0度以下。“万山堆积雪,积雪压万山”,居民被称为“天上人家”。驻守在这里的某部边防连,有一首自己的“连歌”——《红其拉甫边防连之歌》:“红其拉甫很高很高,红其拉甫很远很远,我们这个地方叫边关。界碑树在云里面,我们这个地方在天上,伸手能摸到太阳的脸……”说到这,还应该再介绍一处边防,同属塔什库尔干县位于红其拉甫以西约120公里的克克吐鲁克镇,也驻有我们的一个边防哨所。克克吐鲁克,塔吉克语意为“鲜花盛开的地方”,实际上,这里一年有8—9个月大雪封山,东晋僧人法显曾在他的书中描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荒凉至极。这里是我国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处,素有“鸡鸣四国走廊”之称,是我国通过瓦罕走廊去往阿富汗的陆路必经关口,战略地位极其重要。见惯了帕米尔高原冰雪的官兵们说,我们虽然看不到鲜花,但它会开放在我们的梦乡里,开放在我们向往和想象的土地上。有一次,在一家媒体上看过一篇写红其拉甫哨所的军事报道《冷的冰山热的血》。当时一看到这篇报道的题目,心头不由一热,皮肤不由一紧,身体不由一颤。并非紧张,并非害怕。而是因为,自己有过在高原、雪原战斗和生活的经历,有那样切身的感受和体验。驻守在红其拉甫的官兵,常年巡逻护边都是化雪水、啃干馕、战严寒、抗缺氧、耐寂寞。有一年哨所施工,从山下请了几个民工,因为严重缺氧,才刚一天就受不住了,吵嚷着要回去。包工头把工钱提高到500块钱一天,那几个民工说啥也不干。但我们的战士却要常年驻守在这里。我去过南疆多次,说实在话,每次从叶城、和田路过,都有想越达坂、爬冰山、上高原的冲动,再一次体会高原军人戍边卫国、建功军营的吃苦精神,领略和仰望他们奉献在雪域高原的精神丰碑!
万里边关,万古长风。古人说:“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见《鹖冠子·近迭第七》)”。曾经的故事不曾远去,军人的使命战之必胜!作为新时代的戍边军人,雪原练兵当“如鸡伏卵,如炉炼丹”,边关巡逻当“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战斗冲锋当“马踏三秋雪,鹰呼千里风”。边关的冰山还是很冷,战士的热血依然滚烫。(曹众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