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安东休整时期,刘树莲他们第一次住楼房,用上电灯、自来水,感到很舒服很新奇。就在他们的新奇中,接到上级开拨的命令,于是整理所有装备和物品准备出发。吃过晚饭接近黄昏,刘树莲他们从驻地出发,成四路纵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过鸭绿江大桥时,头顶上是灰白色天空,脚下是滔滔江水。整个大桥很宽大、很雄伟。桥板是由木头铺设的,可供汽车和行人快速通过。队伍是一边两列,中间要跑汽车并且要会车。桥的右侧铺了铁轨。不时有运送武器弹药的列车和汽车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70天行军5000公里1952年的元旦不同寻常
横在鸭绿江上的大桥,足足走了半个小时。过了鸭绿江就真正到达了朝鲜和中国相邻的第一个城市——新义洲。展现在刘树莲他们这些新兵面前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整个城市被美帝侵略者的炸弹炸成一片废墟,楼房都倒了,街道也不见了,到处是碎砖乱石。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一个三、四米高的残崖断壁。也没有看到一个朝鲜老百姓,只看到一些中朝军人在执行警备任务,还有一些苏联老大哥高炮部队的阵地和工事。
自从到了朝鲜,也就是说从1951年10月下旬起,刘树莲他们每天背着背包开始长时间的夜间行军,连续走了两个多月,才到达目的地。在朝鲜境内行军,仍旧是每天吃两餐饭,大多数时间,白天休息睡觉,夜间行军赶路。白天行军容易被美军的侦察机发现,遭到敌人飞机轰炸或者大炮炮击。因此,每天黄昏开始行军,快天亮时就宿营休息,每晚要走60至80里路,多则上百里路。通过敌人封锁线内的桥梁、敌人军用仓库、部队驻地和指挥机关时还必须急行军通过,或拼命跑步。
“行军中第一次遇到敌人飞机打照明弹的情景,现在我还记忆犹新。那是敌人的夜间侦察机,投下一个照明弹,挂在空中将地面照得亮堂堂,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敌侦察机在照明弹上空来回轰炸,干部命令我们原地爬下不准动。对我们从未经过战争的新兵来说确实吓了一跳。后来遇到这种情况也就习以为常了。”说起当时的情形,刘树莲老人仿佛回到了七十年前的朝鲜,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日子,眼里充满了激情。
说到这儿,刘树莲老人有些沉重,他介绍说,行军时,不时看到公路两边矗立着烈士坟墓,大多是打仗或被敌机的轰炸扫射而牺牲的战友,也有病故的,部队就近找块较好的土掩埋他们的遗体,坟前插着一块木牌,牌子右边写上部队的代号,左边写上该烈士的籍贯,中间写着:“某某烈士之墓”。看到这些,大家都不说话,有些异样。
因为年纪和个子都小,行军三天后,刘树莲的两腿痛得要命,有时走路还一拐一拐的,有的战友还边走边哭。走一星期左右,停下来休息一天再继续行军。每到一地,哪怕是不吃饭也得先烧热水烫脚,让脚加快血液流通,休息好,才能保障第二天的行军。“我的个子不太高,体质又不强壮,在行军中尽最大的努力跟上部队从未掉过队。但有时因病走路费劲时,本班的战友发挥团结友爱的精神,帮助我。”说到这儿,刘树莲老人仿佛想起了那些帮助过他的战友,满是对他们的怀念和感激。
刘树莲他们的部队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才到达朝鲜前线——西线。但情况有了变化,原计划接收他们的那支部队面临回国休整。结果,上级又让他们行军几百里路,退回中线地区。后来又接到命令,又赶往东线。又经过一个月的行军,终于在1951年的12月31日到达东线部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六十八军二○四师六一一团的驻地。
第二天,是1952年元旦。部队指挥员石志鹏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大声说:“我们新兵同志们,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败美帝国主义,这个任务是光荣的、艰苦的,你们的到来给我们部队增添了新鲜血液,壮大了部队的战斗力,让我们一起战斗吧!”从这一天开始,刘树莲,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的人生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每天差不多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每天都要经受血与火的锻炼、生与死的考验。在这次行军途中,经过兴高山的经历,至今令刘树莲念念不忘。
“那座山大约几千公尺高。开始时,远远望见一片黑黝黝的大山,当行走到山下时,只见山腰上都是弯弯曲曲的盘山路,只走人不走汽车,前后都是军人走路的脚步声,偶尔听到一些咳嗽声,但没有说话声。当我们行走到山顶时,可能是下半夜了,上级命令就地宿营休息。天哪!山上根本就没有房子,连一个老百姓都没有,又如何睡觉?不管多困难,怎么也得睡觉。我们只好打开背包,扒拉、扒拉地上的树叶,尽量多堆积点树叶,穿上大衣蒙头就睡。因为山坡上扎营地形不平,头朝上坡,脚朝下坡,就这样休息也比走路强啊!”
“行军中涉水要讲究技巧。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平原地区行军,上级命令:脱了鞋子穿袜子准备过河!我们都议论纷纷:穿袜子过河,哪有这种搞法?要脱都脱掉,过河利索些,要不然湿袜子都不好带。我们没服从命令,麻烦就来了:当我们全部脱掉鞋子、袜子走到河里时,脚板沾上的石子掉不了,要用手去抠,甚至抠都抠不掉。这是因为人体是热的,河水是很冷的,因此冷石子遇热沾在脚上不易掉。穿袜子过河,看似奇怪的命令,却自有它的道理。”
刘树莲老人回忆说,行军途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比如过双木桥或独木桥。一天晚上过一条大河,他将棉袄脱掉准备过河,接受前次未穿袜过河的教训,所以将棉鞋脱掉绑在背包上,脚穿袜子准备过河。前面的同志行走在过河的堤坝上,我们也跟随前行。刚开始,是一段堤坝,比较宽,好走,但越走堤坝越窄。堤坝尽头是双木桥,桥下哗哗的河水响得吓人,桥面已结冰,光滑滑的,根本就不能站立行走,人只能蹲着慢慢地移动,必须特别小心,稍不注意就会掉下河去。有一个战友因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战友们救了上来,他只能跑到老百姓家去取暖、烤衣服,几天后才赶上部队。
我所经历的三次战斗忘不了那些生死攸关的瞬间
行军的目的最终是为了打仗。行完军,就要打仗了。刘树莲在朝鲜一共参加了三次战斗。刘树莲老人回忆说,第一次参加战斗是1952年下半年。他从训练队结业后,随即就被分配到志愿军六十八军二○四师六一一团三营八连。当时,我方的作战以防御战为重点,一线部队正和美国侵略军及南朝鲜军队展开拉锯式的战斗。
他们连队主要是向第一线的战友们运送武器弹药。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吃饭,向前方运送手榴弹和子弹,用背包带捆绑,每人背一箱手榴弹或者是两箱子弹,平均每人负重50-80斤。为了隐蔽行动不被敌人发现,每个人用树枝什么的扎成圈戴在头上进行伪装,尽量走在防御通道交通壕里,但有时需要翻山越岭,身体难免暴露在外。为了完成任务,无论前方有无危险,他们都必须勇往直前。
“送弹药的路上,不时听到前线战友与敌人战斗的枪炮声,也不断遇到前线的负伤的战友或牺牲战友的遗体被抬下来,可以想到前线战斗的惨烈程度与战友们的顽强作风。当将弹药送到前线返回驻地时已是上午10点至12点。汗水湿透了全身,面部苍白,浑身无力,身体感到极度疲劳和饥饿。因为是长时间行走在山上的交通壕沟里,根本找不到水喝,口渴得很。我们班的战友冯利吾(现在已在岳阳君山东农场退休了)渴得实在受不了啦,他爬在交通壕的底部,直接喝上了黄泥巴水,站起来说:‘哎呀!不管它是什么水喝上几口也感到好多了!”
刘树莲第二次参加战斗是1953年春天。刘树莲回忆说,他们六一一团的作战任务是以“8902”山(8902是以8902米为标高的一座山)为主要防御阵地,阻击敌人进犯,所以必须构筑防御工事,除以前的工事外,还必须挖更多的交通壕沟,构建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规定任何人都必须走交通壕沟,不准在地面上行走。上级把挖交通壕沟的任务交给我们连。早早起床洗漱吃完饭后,带上铁锨就去阵地挖沟。每人每天要挖3-5米长的交通壕沟。从早晨出去通常要到晚上才回来。连队根据每人身体的强壮与否来分配任务。“我因个子不太高,身体瘦弱,一般只分配3米左右的任务。有两个四川和一个江西的战友,他们每天平均挖出5到8米的交通壕沟,因成绩显著,都被记了三等功。”说起当时的情景,刘树莲老人似乎有些惋惜。
“第三次战斗是抗美援朝最后一仗——金城反击战。该战役是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中经历最严酷的一次考验,可以说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
刘树莲老人回忆道,1953年五、六月份,上级进行了多次战斗动员,一再阐明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的反动目的:他们的野心是想以朝鲜为跳板,企图占领我们中国,继而掠夺我们祖国的资源财富,重新奴役中国人民。打朝鲜只是手段,侵略中国才是美帝国主义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我们积极开展模拟实战环境的大练兵运动,每天除上政治课,就是军事课或战术演练,既有白天操练科目又有夜间训练内容,总之是摸、爬、滚、打反复练。训练口号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7月13日夜,金城反击战打响前,上级命令我们以战斗的姿态带上所有武器装备,轻装前进。刚走出驻地不远,我们的大炮特别是‘卡秋莎’火箭炮惊天动地,像天空中快速划过的流星雨一样射向敌人的阵地。地面上轻重机枪和手榴弹响成一片,恰似家乡在除夕晚上十二点迎接新年鞭炮一齐炸响的情景。夜幕中,虽然看不清道路和行进中的部队,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亲眼所见的‘弹幕雨’都在表明:部队都在快速向敌人冲锋,向敌人进攻。“
这场战斗,刘树莲他们班是火力班,当时决定用火箭筒负责打敌人的坦克和碉堡火力点。刘树莲除了背着两发火箭筒外,班长还指定他负责带一个1953年参军的新兵小蔡。“小蔡平时能说会道,比较调皮,我不能让他掉队和出事。刚冲到我们连一排进攻夺下的敌人阵地时,借助照明弹的闪光,我看到一排长静静地躺在地上,已经牺牲,冲锋枪还挎在身上。同时,阵地上还躺着一排其他一些牺牲的战友。我只能绕过这些战友的遗体,带着小蔡继续往前冲。“
“当时,战友们正在向敌人发起冲锋,战斗非常激烈,小蔡恰巧在这时不肯向前冲了,坐在地上不肯走。危急时刻,我来不及跟他多讲,硬拉着他往山上冲。刚冲了几步,小蔡说他的鞋子掉了。我又停下用手为他摸鞋子,好不容易摸到鞋子让他穿上,继续往前冲。冲了一段路后,其他的战友都已经冲上敌阵地,正打得过瘾的时候,小蔡却说:我再不冲了,就是打死我也不冲了。我马上伸手打了他两个耳光!命令他说:你一定要跟我继续冲锋,如果你不冲锋,***的我用手榴弹崩了你算了。说着,我掏出一颗手榴弹吓唬他。小蔡一见这情形,马上说组长,我冲锋。我说:那好,我们继续冲锋!
因为小蔡的原因,刘树莲他们耽误了些时间,前面的同志已夺下敌人阵地继续向前冲了,他们掉队了。刚冲上山头接近敌人设置的铁丝网,怕暴露目标不敢再前进了。因为敌人在铁丝网上挂了许多罐头盒,只要有人接触,就会叮当叮当地直响。
他们只好掉转方向继续前行找部队。进入树林,眼前呈现一条被人踩踏出的小路,一米多宽,又陡又滑。刘树莲拉着小蔡,沿着这条滑道不顾一切地向下滑,滑了30多米,一下滑至底下的水草地上,几秒钟都未回过神来。突然,刘树莲的脚踩到一个软软的物体,差点被摔到在地,仔细一看,原来是六○炮班大个子班长(江西人)静静地躺在路边茅草里,他已牺牲。“他那高大的身躯以及脚上穿的乳白色底边的解放鞋,被照明弹照得很清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下子阴阳两隔,心里很痛苦。”
“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我多想,更不允许我们停留,我带着小蔡继续向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远,越过一段铁轨路后,终于发现我们连长梁炳灿带着部队正在前方隐藏着。哎呀!我和小蔡经过好一阵折腾总算跟上了连队,我立即报告了领导。”
连长率领他们发起冲锋,把敌人击退,占领了敌人的阵地。上级命令暂时停止前进,就地构筑工事打防御战。构筑工事的第一步就是清运死尸。一些坑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敌人的尸体,他们大多是被我方的“尖刀”冲锋队战士用手雷消灭的。刘树莲和战友们将坑道里敌人的尸体一一拖出来,在外面挖个大坑想把敌人尸体集中埋掉,免得腐臭难闻。“七月正是三伏天,拖出来的尸体将大坑填满还放不下,只好把它堆起来,结果堆得很高,臭气冲天,难闻死了。我们一边警惕地守卫着阵地,一边还得生活。无处找水源烧水喝,做饭也无办法,只好靠天下雨,用子弹箱子(铁皮箱)接水。正巧,我们缴获了敌人一些大米,不管怎么样,淘了淘煮着吃了再说,尽管用铁皮子弹箱子煮饭,里面有点异味,顾不得这样多了,为了充饥,有异味的大米饭对我们来说真算是来之不易的‘美味’了。”
敌人丢了阵地极不甘心,敌机和敌人的火炮每天丧心病狂地对我方轮番轰炸。“我们得时刻做好防空防炮准备。有个四川新兵,胖个子,1953年入伍的。一天,敌人开始打炮,排长指挥防炮,我们都朝山梁的背面跑去隐蔽,四川新兵害怕(部队里有句口头禅:老兵怕号、新兵怕炮),只有他还蹲在掩体里,结果,敌人打来一排炮弹,其中一发炮弹击中了他蹲着的掩体坑,巨响过后,他从空气里消失了,连一点尸骨都未找到,很惨烈。”
“在一次拉炮战斗中,小蔡被大炮轮子压伤了脚,后被送往医院治伤去了。从那以后就再未见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说起这个战友,刘树莲脸上充满了怀念。
(附:讲叙人刘树莲,1936年7月生,湘潭县排头乡人,1951年10月入朝参战,1955年4月班师回国。先后在中南军区暂编新兵第7团、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8军204师611团、解放军驻沈阳军区第五炮兵学校第四期政治队、第68军204师炮兵584团、第68军工程兵建筑176团、解放军青岛守备区工程兵建筑176团等部队单位工作32年。1982年2月,从青岛北海舰队部队转业至湘潭地区药材公司。1996年7月,从药材公司党总支书记任上退休至今。)(讲叙:刘树莲 整理:陈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