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5号(七月二十九日)凌晨(0:30-1:00),父亲安静祥和地离开了我们。
9月4号是我陪伴父亲的最后一天。上午姊妹几个给他洗了个澡,明显感觉他状况大不如前,坐在椅上洗澡身子歪斜、无法端正,呼吸急粗、心跳加快。洗完澡后他小睡了一会儿。中午大姐喂粥,他只吃了几小口便示意我们不想吃了,我也就叫大姐不要喂了。因为最近几天他有些恶心呕吐,我们都以为他是久卧在床缺少运动,加上天气热气温高空调持久开放导致消化不良。中午午睡他睡一张床我睡一张床,他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便时不时地和他说说话。那天他意识出奇的清醒。我告诉他:9月3号我咨询了县医院消化内科主任罗素红(住院期间父亲相信她),她说恶心呕吐的诱因很多,老人长期便秘上下不通、胃部受凉、吃了油腻食物消化不好等等都会引起胃部胀气不适。她说到了医院也是先通便再调理,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想给他用点开塞露通便,他一如既往的不肯,难受是肯定的。过一段时间我便问一下他想不想喝水,那天下午他都是回答想,我也想他能喝点水把肚子里的积食摧吐出来。但是,他不是把吸管咬瘪了就是吸到半路又回去了,真正喝到嘴里的水不多。我怕他是没有力气,还特意换了短点的吸管,但是还是水到嘴边又回去了,父亲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中间母亲进到房间来问他喝蜂蜜不?他说喝点。等泡好拿到他面前他又说等等,过了一会我跟他说,蜂蜜润肠通便又是百草之王能解百毒,要他喝点试试。他认真地对我说:“喝了蜂蜜是死。”我怪他发糊。他又说:“只有一天时间了。”我说:“上次你气息奄奄,我们都把你救活了。”他说这次不一样,他还说:“今晚日子过不得。”我认为他继续发糊。母亲在外屋问我要豇豆茄子不?要薯头叶儿不?他还插嘴说熟菜家里都有。我背过身去偷偷抹泪,心想你自己这个样子了还在着急我没有菜吃。时不时问下他喝水不?抽烟不?平时爱烟的他,这是唯一的一次说不,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再次想喝水时,我倒了开水兑了点蜂蜜水让他喝下了。傍晚5点多他对我说想吐,我边帮他拍肩边跟他说:“等了一天就等你吐,吐出来了人就轻松了。”吐出来的全是黑色的水。天色渐晚,做生意的二姐回来后,我们还协作让他解了点大便、帮他擦洗,涂上爽身粉。他吐吐停停到了差不多晚上10点,我问他感觉舒服点不?他说好点。我说“好点我就走了哈,开学事多,明天不放假还有晚自习,后天再回来看你。”他说:“开心忙,就不肖果跑得。”这竟成了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回到家洗澡换衣后准备睡觉,收到二姐发来的视频:父亲已经用上了呼吸机,呼吸急促、眼神呆滞、胡言乱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意识到情况不好!我们以为的消化不良其实又是消化道出血!我立马打电话给住在长安世纪城的外甥莽儿,叫他第二天一大早去天壹国际接上身为护士的外甥女莎莎,赶在上班前回去先给爹挂水,后面我们再送他去医院。莽儿头脑清醒当机立断决定晚上回去。我便迅速出门, 直奔老家。
一到家门,母亲、姐姐泪眼婆娑。不祥之兆让我心头一紧,我赶紧进入父亲的房间,我再也不见父亲平时见我时的惊喜的眼神和笑脸了,父亲已经闭上了双眼。我再也没有叫醒我的父亲!他脑门微热,脉搏微弱,贴着胸口听还有心跳,但是呼叫没有反应。我怪他食言,说好隔一天回来看他的他却不等我回来;我怪他把我的时间安排得那么好:6月7号把高考学生送进考场后接他入院,暑假两个月留给我照顾他,一开学他就不声不响的走了,一点都不影响我的工作;连逢七都安排在周六,一点都不打扰我的生活;我怪他没等到我添孙子做奶奶、叫他一声太太……我拉着他一只手,外甥媳妇儿琪琪拉着他另一只手,据说这样可以让他走得慢些。我告诉父亲:你心疼的孩子没疼错,莽儿,琪琪,莎莎都回来了,还有文子哥,锹儿,文静,畅儿在回来的路上…… “爹有脉搏了!” 琪琪惊叫,我也同时感知,但,正常跳动10几下之后,一切趋于死寂。
回想那天下午,父亲其实一直都在极力点破跟我们告别,怎么就点不醒梦中人啊!父亲一语成谶,我们阴阳两隔!
病中的老父害怕黑夜,白天迷着睡觉,傍晚逐渐清醒,然后开始计算天亮还有几个小时,经常犯迷糊乱说话。除了和已故的熟人打电话海阔天空谈笑风生之外,他常说自己天南地北跑东跑西累死了;他曾指着床对面那堵墙说那里尽是茅草刺洞,要夜间守护他的大姐二姐帮忙割掉;曾说房子中间有好大一堆土,得用铲子铲,人手少了还得叫醒我丫帮忙;曾把老母亲叫到跟前说,路旁有一棵黄泥杂挡路,须用挖锄根除;还几次纠缠我们要解决他的床位问题,说他睡的不是自己的床......他描述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我们说他糊,他说他不糊涂明白得很,责备我们合起伙来骗他,再说就跟我们急。咨询过医生,一致认为这是久卧在床老年人的通病,我们信以为真。
9月7号是父亲登山的日子,打开棺盖告别的那一刻我想我一定不认得他了!可是,在冰棺里躺了两天的父亲慈眉善目,容颜没有一丝丝改变!可怜老父虽然药吃遍了、痛受够了,他还是不想走。
父亲生前热情好客厚道和善,总怕别人吃亏,生怕麻烦别人,邻里关系融洽。出殡之时远近亲戚、左邻右舍排起长队为他送行。所经之处湾邻等候在路旁燃放鞭炮递上香纸送他最后一程。父亲老了腿脚不好,我们捧着他的遗像、载着他的灵柩跟随锣鼓队途经杨柳中学、北流水村部沿着大路送他上山。这条路平坦宽敞不劳累“八仙”;这是父亲上街下县常走的路;是他去村部开党会交党费爱走的路;也是在这条路上,年轻的父亲挑着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放石头,早出晚归寒来暑往,看着我一天天长大;还是在这条路上,父亲翘首以待等着我从土门河中学回来好抱小外孙锹儿回家......
父亲下葬的地方靠山向阳视野开阔,是他生前心心念念选定的地方。安葬好父亲我们才发现:坟场下边真的是茅草丛生荆棘满地!父亲生前爽利干净门庭整洁,当天晚上远道回来奔丧的大姐夫提议、姊妹几个商定:第二天就开始帮他整理场院让他睡得安心。割茅草、砍荆棘、搬砖石、运沙子、添置工具、购买水泥外加后勤保障,我们分工明确,一气呵成,仅用了两天时间便把父亲坟台筑建完成。等到需要填土方时,我们蓦然发现:通向坟地的必经之路旁果然有一个大大的土堆,是隔壁小组修机耕路时留下的。纯粹的麻谷石土,明亮通透沥水干爽!我们如获至宝,一鼓作气,铲的铲拉的拉,很快父亲的场院填平了,那堆土也铲完了。清空土堆,一棵硕大的黄泥杂兀立路旁迎风摇曳!大姐夫费了好大劲才将其挖断根除。
老父,你真的不糊涂,你这是担心我们找不着土方提前指点咧。
9月9号是父亲复三的日子。据说这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前,父亲站在望乡台上是能看到自己亲人的。我们天不亮便提着供品,带着香纸炮子,早早地来到他的坟前长跪不起......烟气伴随晨雾缓缓升起,弥漫在父亲亲手开垦的茶园上空,组图成一张慈祥老人的脸,经久不散,俨然老父正在望乡台朝着我们微笑......
父亲1937年生人,战火纷飞年代,饥寒交迫求生。据他自己描述:小时候到老屋旁边山丘匍匐在地看对河打仗,一梭子弹袭来,头顶毛发顿时焦黄,差之毫厘险些丧命。父亲读书不多,积极上进,年轻时在大队当会计,分田到户后才回家务农。1960年入党,今年七一喜得“光荣在党50年”勋章,父亲喜极而泣。父亲品行正觉悟高,光明磊落处世,堂堂正正做人。精准扶贫户确认时,他和老母都年过八旬身体不好,不等村干部征求意见,他主动把名额让给了别人,其他涉农补贴他也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父亲去世后,北流水村干打破先例为他送来了花圈,以祭奠本村唯一一位有着61年党龄德高望重的老党员。父亲心底敞亮眼界开阔,就我家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父亲通过贷款、养猪、养蚕、卖制种、卖大米黄豆绿豆花生等农产品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
父亲像一只老母鸡,张开双臂把他心爱的每一位家人罩着护着。我们小的时候缺衣少食,父亲经常躺在床上,摸着我们瘪瘪的肚皮感叹没让我们吃饱。为了养活我们,父亲去安徽太湖、六安、岳西挑过芋头片,拿回来碾粉做粑充饥。有天半夜,在张嘴水库工地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第二天早晨又不见了。母亲说父亲起五更就走了,要在天亮前赶回工地出工。星夜兼程翻山越岭送回两筒筒子面,那是他在高强度高负荷的劳动工地忍饥挨饿省下的。记忆中父亲晚饭很少上桌,总是摸摸这摸摸那找点事干,等我们吃完了,有剩饭就吃点,没剩的就饿着。有时上桌也是吃一碗就放下碗筷,等我们吃饱喝足后再吃点,没有了就算了。吃稀饭时,他把米汤喝掉,干的分给我们。就这样熬过了十年饥荒,把我们姊妹仨三个养的白白胖胖,看不出一丁点营养不良!
我是家中老幺体弱多病,小时候急性脑膜炎发作,医生宣告没救劝父亲放弃。生产队长说出工要紧,三个女儿死了一个还有两个。父母亲抱着我从大队卫生室到西庄畈卫生所,来回奔波求医问药,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并且没有留下后遗症,这在当时是不小的奇迹!
等到我们渐渐长大,条件也在好转,父亲依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让我们风风光光出嫁,体体面面做人。再后来,晚辈相继出世,家里热闹起来,逢年过节孩子一帮。他又开始吃饭不上桌,添炭火、倒可乐为我们搞后勤服务乐此不疲。等孩子们吃好喝好他才愿意坐下来吃点残汤剩菜。连我养的狗他都当个宝,大块的鱼肉自己舍不得吃夹给他吃,让他跟我们一样吃饱喝足再各自回家。
每年吃过年饭,我们都要照全家福,生怕哪一年父亲不陪我们过年了。近几年父亲身体不好,我们反而不敢照相了,怕心如明镜的父亲心生伤感。
父亲只生养了三个女儿,脏活累活无人替代,他积劳成疾,落下一身的病。从2012年起,父亲开始下肢疼痛苦不堪言。我们带他去武汉检查,诊断为双下肢动、静脉栓塞。因为年纪大又有基础病,医生不敢牵拉血管,也不敢放支架,建议保守治疗配合用丝袜捆绑。后因颅内多发性脑梗频发,每一次都会损伤一部分脑细胞,管控的对应身体部位也会受到牵连,父亲身体状况逐年变差。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辍劳作,几回回仰倒在田间地头被湾邻发现,大姐用手推车去把他接回。也曾半夜小解摔得头破血流。我们四处打听良医良方,曾带他去石堰头中医诊所、金铺龙珠董村医诊所、草盘西烘上边霍山杜医生开过药,想尽量减轻他的痛苦。为了化血栓,父亲坚持吃了几个月的华法林,用药期间需要不间断地定期抽血化验,检查血指标以确定准确用量。父亲生怕麻烦我们,怕我们为他用钱,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跟我们讲病情,需要住院调理他也是住了一两天就坚决要回去。翻看手机照片,去年大年三十,父亲还能拄着拐杖走到大门口看我们放烟花。今年年初开始,父亲身体状况急剧下滑,先后因为感冒引发肺气肿、脑梗、便秘、消化道出血五次入住杨柳医院、县医院呼吸内科、神经内科、心脑血管内科和消化内科。5月27号上卫生间时又摔了一跤,导致腱子骨骨折倒床,这使本来脆弱无比不堪一击的父亲病情雪上加霜。但是,我们没有放弃!通过3次输血补血、内部用药、外部调理,父亲终于挺过难关顺利出院。
7、8两个月,我们精心护理:大姐为父亲装上了空调,二姐买回了防褥疮护理垫,堂弟大鹏送来了呼吸机,外甥女们买来了翻身枕、隔尿垫....能配的设备都配齐了,父亲房间窗明几净,通风干爽。父亲胃口逐渐恢复,病情在一天天向好,我们的警惕性也在一步步被麻痹。我们不知道假象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危机,我们没有想到持续的消化道渗血导致多个脏器衰竭,最终带走了我的父亲。
父亲留恋世间美好,他对于生的渴望如此强烈!对于死的恐惧如此巨大!我们刚开始护理他时,他感到别扭不自在又无可奈何,时常感叹自己做过了,到后来坦然面对欣然接受;在重症监护室,他一边输着血打着点滴,一边流着泪叹息嚎哭:我该要用你们多少钱啦!到后来不再疼惜我们的钱,只求身体安好。父亲不舍与我们分离,我、我的儿子、两个外甥女上大学,父亲都是千叮咛万嘱咐欢欢喜喜出门,双眼湿润依依不舍返程。
闭上眼睛,脑海中有关父亲的过往记忆铺天盖地:稚嫩的父亲跟随大人们挑挑子去邻县送货,回城要是有货带则满心欢喜;盛花期的正中午,父亲下稻田赶花粉汗流浃背;养蚕大眠放食期间,父亲外出打叶披蓑戴笠;分田到户后,父亲桑园套种小麦绿豆,田埂套种黄豆,以求五谷丰登,告别饥饿贫穷;双抢时节,父亲与村民们换功夫挑谷把子脱粒挥汗如雨;父亲起五更到英山尖、长沟偏僻山头打柴,还要躲避看山员追赶;父亲带着大姐挑着大担小担到西庄畈中学为我送柴;田间劳作时,父亲带上竹竿、被单、垫子、板凳、零食给莽儿,莎莎,锹儿,畅儿搭建临时帐篷,让他们吃喝玩乐;为防止孩子们出意外,老家大场边、塘边、菜园门、出入路口,父亲打好竹桩,编好护栏,安好竹门;大雪纷飞时,父亲背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锹儿,母亲提着烘炉,深一脚浅一脚带他去医院打针......
父亲渐行渐远 ,头七过后大姐拿出一个纸箱,里面尽是父亲的秋冬棉鞋,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姐洗好收好打算天冷了父亲要穿的。母亲叫我们穿好鞋带垫好鞋垫,准备在满七的时候烧给他。那边,应该也是有四季的。
送走父亲,生活恢复如常。傍晚站在教学楼五楼,心塞得无法正常呼吸,长舒一口气极目四望:夜幕下,血红的“英山县人民医院”豁然映入眼帘,刺目入心。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带父亲去那里了。
父亲安息。
2021年秋分
(作者:英山县理工中专教师 刘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