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今年的雪特别多。灯下夜读，偶然翻到陆游的《除夜雪》：“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此情读此诗，此诗比此心，不由得想起南方湖南老家的雪来。而且，随着除夕的日益临近，思乡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了。
 

刚好不久前，妹妹曹芜从微信里发来一组照片，又拍了一段视频，很兴奋地告诉我，家里下大雪了！印象中，老家许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厚的透雪了，因此也为故乡下了大雪而高兴。“瑞雪兆丰年”嘛！年前，相对闲暇的时候较多，就计划着要在冬天里回故乡去。机票早就预订了。好在，没有大的变数，能按计划落实行程。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天气！出行当天的早上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曙色初露，月亮很冷峻地挂在天空，是个好兆头！匆匆往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赶，半路上，雪花飞舞，空气低沉得令人窒息，于是心里暗暗祈祷，可不要误了航班！到得机场，进航站楼，过安检门，看提示牌，似乎一切都很正常。窗外，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急切地找问询处的导航查询航班动态，回复说，没有接到延误的通知。打开手机，南航官网显示，当日仅乌鲁木齐就取消航班114架次。刚要再问，却惊喜地听到机场广播——CZ6955航班开始登机！哇！太好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一次航程啊！等久了的旅客们鱼贯登机。飞机除冰后，呼啸着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飞上天空，哦，心里头，才真的是长舒了一口气。
 

四小时后，飞机平安准点降落在长沙黄花机场。现在高速通了，离老家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想到父亲那期盼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想要尽快赶回熟悉的村庄、迈进熟悉的家门。父亲做了那场大手术后，虽然恢复得不错，但不时地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前段时间，在我们兄妹的劝慰下，下决心刚做了一次全面复检。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了，再境界高再想得开，却总愿意儿孙们能经常回去看看，尤其是这次手术之后。我们作晚辈的，也只能努力创造条件，能多回几次就多回几次，能多呆几天就多呆几天。元代张养浩有一首“还家”诗，是这样写的：“平昔微官本为亲，归来一意奉常珍。都将丹漏门前晓，办作斑衣膝下春。忠孝谁云难遂意，始终今喜得全身。呼儿为我修园圃，从今无心走世尘”。他是以老莱子侍父的典故，来说明自己归隐返乡，要把丹漏侍君的心情、时间、精力，化为老莱子那样的侍亲行为，为父母增春添欢。《元史·张养浩传》说他“以父老，弃官归养。”自古道，忠孝难两全。张养浩诗里表达的意思是，谁说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始于事国，终于养亲，不是忠孝两全了吗？！而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戍边军人，守土尽责、卫国保家，既是“忠”的本职，也是“孝”的本份！所以，《孝经·终于立身》里说：“忠孝道著，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于立身”。但是，鲁迅先生却这样说过，“怜子如何不丈夫”！纵是侠骨豪情冲万丈，也需绕指柔情言寸心。妻子带着孩子已先期从北京回到湖南探望父亲，所以，于我，返乡当然是一种最热烈的期待！
 

回家的次日上午，我们全家去登罄嘴垴山。山路虽说不上崎岖，但弯弯曲曲的，路面又不平坦，有的路段还有积水，也许是上山的人多，把路上的泥土踩成了泥浆，路边又长满了野草和荆刺，一不小心，就会被荆刺的刺尖和茅草的锯齿划伤，溅起的泥浆也会把裤脚染成一点点的斑斓黄！我折了一根比较粗壮的树枝，用其作为开路的工具，边拨拉杂草边向山上行进。个别低矮处全被茅草覆盖了，长满刺的荆条弯成了一道道的拱门似的，我们只得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着。终于攀到山顶，我们朝向东方，太阳已经高出林丛许多了，阳光照射进山脚下的水库，居高临下，似乎水面显得更低了，一条耀眼的亮丽的光波，从树梢的边际直投入水面，在微风的吹拂下再泛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地扩展到水库的边沿，那波纹像极了我们过去通常所见的鱼鳞纹，既很晃眼又很吸睛，反正令你心里不舍。我站在峰顶，极目远眺，跟孩子说起老家村落的历史沿革、发展历程及如今的基本布局，并重点介绍有特色的山峦、水塘、道路、户落，尤其是作为“战备”之用的那口水库，让他对老家村子有一个整体印象。
 

我家屋场没多远，有一家极好的邻居，因他们夫妻俩均比我略为年长，我称为“安哥”和“胖姐姐”。我们两家算得通家之好，几辈下来关系都是特别的近特别的亲。我每次回家，总要抽空去家里坐一坐、聊一聊，既聊些过去旧掌故，又讲些应时新鲜事。这一次，遇到了他们家在省城上幼儿园已经放假在家的一对龙凤胎孙儿和孙女——妹子叫昀颖，小名叫小小；伢子叫昀霖，小名叫大大。这两小家伙长得机灵、漂亮、活泼、可爱，嘴儿也特别乖，把我们两口子叫得爷爷长、奶奶甜的，心里乐开了花。我们坐了约50分钟，两个小不点竟然毫不认生，忙乎自己的活计一刻没有停下来过。昀霖是工程师，提了个修理箱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把所有工具的使用都给我们一一作了展示；昀颖给我们叫卖巧克力蛋糕，把材料箱里所有的样品卖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就一直和她交款付账——用我们的大手摸一下她的小手，就算是付款成功了。我们几个大人一边欣赏孩子们的表演，一边心情愉悦地聊着天，时间倒也过得挺快。最高潮的一幕是，就在我们告辞回家的时候，昀霖猛地喊了一声“爷爷留下，我还要战斗呢”！我一回头，这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消防员服装，正精神抖擞地演示消防员救火呢！我返身盯住孩子，一直看着他尽兴地把一套灭火救援的程序演示完，又大大地给了一番赞扬后才离开。
 

路边，有我们村最著名的一座土地庙。现在，可能农村里许多地方都不再供奉了。但在我老家村里，这座土地庙一直香火鼎盛，村民并不觉得有甚稀奇。庙不大，但极其古典古朴，尤其是庙后那棵壮实粗大的香樟树，很有一些仙风道派，特别引人注目。村里老人都说，咱老家这座土地庙，很有来历与传奇哦，那个土地公公很灵验的！小时候，我们还真听过许多土地公公的故事呢！那时候，在我们的心目中，土地公公就像《西游记》里那些不同国家、不同地方、不同职责的诸多土地公公一样，能屈能伸、能大能小，有形有貌、无影无踪，既张正义、又惩邪恶，上天入地、爱满人间，是真真切切的真神仙哪……我蹲下身来，认真辨认了刻在土地庙上的两副对联。外侧的一副是：“土能滋万物；地可育群生”。而内侧的一副是：“砖畲承土语；塘气耀地灵”。那个“语”字可存疑，因字迹模糊，不能完全辨认清楚。我和安哥又仔细地勘察辩识了一次，仍然不得要领，只好暂时放弃，想回家后再和父亲讨论一番。带着这个疑问，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朝家里走去。这时，太阳已快要落山了，站在专心塘畔，太阳在对面山头的半肩处探头探脑，晚霞甚彩甚浓，那分外明亮的五彩阳光从树梢头、树枝间、树身旁，很强大地喷射出来，将接天的白云染成绛紫，将黛翠的青山染成绛紫，将专心塘清冽的塘水也染成绛紫。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故乡的颜色啊！又一思索，对联里的“砖畲”二字，与眼前的“专心”塘有何关联？也许是乡土话里的同音词？还真是不得而知了。

战友来电话说，乌鲁木齐又下大雪了，而且气温骤降，最近这几日直降到—28℃。虽然赴疆工作只有两年，但实际上已经在乌鲁木齐过了三个年头了。乌鲁木齐的冬天，较之北京、东北、内蒙古，确乎是要寒冷得多。而比之南方，则更甚矣。那是一种沁入肌骨的冷，像针一样，深深地给你扎了进去。如果去到野外，直觉得一眼望去，数九寒天下，冰封雪地间，山冷，山地冷得在颤抖，河冻，河岸冻得已僵硬，就是空中的空气，似乎也是一边吹着一边会要凝固起来。可是，这一次回到老家，原本想好好体会一次故乡冬天的感觉，能够看到北京城内没有的冰雪。可惜的是，前不久的那场大雪，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残雪都看不到了。孩子们未能如愿，那种遗憾都写在了脸上。因为这几年，北京也总是下不了雪。去年有一个特别幽默的段子，说是北京人盼雪，就像怀春的少女等她的恋人，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我倒是比较洒脱，不受孩子们的影响，反而忆起自己小时候玩雪受冻的事来。如此一想，心情竟然就出奇地好了起来。我们小时候玩雪的情景，就在脑海里慢慢地清晰起来。宋代诗人杨万里的《稚子弄冰》，就写得十分形象，“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铮。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那简直是我们少时玩雪最生动的写照了！当然，更主要的是堆雪人、打雪仗之类。此番虽然没有雪地实景，但回忆也蛮有味道。
 

在家里连续呆了四天。每天都要和父亲交流谈心，和他谈起家国、家乡、家庭这几十年来的发展与变化。对我个人来说，意义尤为深刻！离家出发的这天，我特意起得比平时更早一点，站在自家的楼顶上，静静地等着太阳出来。远处的东方，太阳跃过青黛色的山峰，又慢慢地透过云霞，在云淡处露出它涨得通红的脸庞，害羞似的张望着大地，好像在盼望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什么。我却不能有任何等待与迟疑。“肃然听军令”，元月初部队野营大拉练时我写的一句诗，成为之前之后所有事情的注解。前文提到张养浩“忠孝两全”之论，不觉就想起读过的“移孝作忠”的一个典故，唐代张九龄有诗《国亲故》：“自家来佐国，移孝入为忠”。现在，我却有另外的解读了：孝为忠本，忠以孝立。事实上，古代思想家政治家阐发的“移孝作忠”的理论，正是完成了历朝历代统治阶级把儒家伦理政治化的过程，在“家”与“国”两级共同体之间建立起沟通的桥梁，这样就能把个体与“国家”这个庞大共同体的关联具象化，同时也大大加强了个体对“国家”的认同，进而把个体、家庭和国家凝结成一个有机整体，这无论是当时还是对后世，都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如此，这种思想理论又成为不同个体之间对“国家”产生共同认同的凝结纽带，也成为后世维持大一统中国的高度认同的思想基础。所以，明代的袁可立在《张家瑞墓志铭》中说：“为亲而出，为亲而处。出不负君，移孝作忠。处不负亲，忠籍孝崇”。他提出的“忠籍孝崇”，就清晰地表明，个体在家的孝行程度则应该成为衡量对国的忠诚程度。离京赴任新疆，已经两年多的时间了，不管多艰险的任务，不管多艰巨的工作，从来没有过任何畏缩，每次都千方百计地完成得很圆满很出色。我想，让组织放心、让家人安心，就是最大的忠心、最大的孝心！往事历历，犹在眼前。因而，还有感而发口占了四句——

蔚雾卷雪葱岭低，

天山云深渡若飞。

横戈疆场七百日，

建功边关不待归。（曹众善）